我44岁了。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家祖上是贫农(贫农这个词带着满满的历史年代感),年迈的奶奶似乎一直以此为傲,尽管我们都不太理解,认为穷有什么可自豪的。但小时候由于没有过多的娱乐项目,还是很喜欢听奶奶讲早年间的“革命家史”,但奶奶讲来讲去,除了围着家穷的主题展开,也没有那些我们想听的关于阶级斗争的生动年代故事。我们说想听这些,奶奶瞅着我们说:哪那么多斗争,各过各的,不过是人家富咱穷。奶奶的论调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一下子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便又缠着奶奶讲大灰狼的故事了。小孩子永远无法理解每个历史时期对成年人的深远影响,年代变迁会在成年人的心底烙印,并伴随一生。
我们姐妹五个都没见过爷爷,更别说太爷爷了。爸爸12岁的时候,爷爷就因病过世了,太爷爷更早,也是三十多岁就过世了,都是积劳成疾,又因家贫无钱医治。太奶奶守寡,含辛茹苦独自抚养5个子女成人,奶奶也是如此,从32岁守寡,只是膝下少了2个孩子,但她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三个子女均未成年,嗷嗷待哺,民以食为天,填不饱嘴,其他的需求无从提起。老一辈受过的苦是我们这一代无法理解的,更别说下一代了。
之所以先介绍一下我家的历史背景,就是为了能清楚地给大家理顺我想表达的中心思想的脉络。在中国,提及一个家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一座房子,房子是一个家的根基,意味着不再漂泊。可是,听奶奶说,她嫁进我家时,太奶奶家最初是没房子的,是租是借奶奶始终没有在爷爷那里听到实话。后来土改时,因为足够穷,我家分到了三间土房。这是我家第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在那三间房里我爸姐弟三人顺利长大,我爸娶了我妈,大姐在这里降生。尽管后来我们全家搬了出来,但爸爸一直说,那是家,是能够踏踏实实睡觉,不用担心随时被人家赶出来的家。
大约是1973年,生活稍稍好转,也是刚需,爸妈在村子边上盖了四间房子,没有院墙,纯粹是没多余的钱拉院墙。土房,只有房皮是一层青砖,房顶的檩条是刨了自己家种的树,并不都是直的。这个我是有印象的,因为我在那所房子里大约住到了八岁。童年的记忆之一,就是被奶奶押着午睡,睡不着就数房梁,房顶那些或直或不直的檩条陪伴了我八岁之前的整个午睡时光。屋项是用高粱秆编成薄,铺起来,上面垫土,抹泥,我说不太清楚了,大概就是这个工艺流程。当时,这种房子叫里生外熟,很流行。因为经济条件达不到,于是盖房的匠人发明了这种看着既上了一个档次而又比纯土房坚固一些的建房工艺。外皮的一层青砖,把当时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追求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房子最怕雨季,容易露雨,房顶外面必须每年上一次新泥,泥里掺上压软的麦秸秆,防止素泥开裂,也容易抹光抹平,就地取材,经济实用。
听妈妈说,盖好那座房子秋天都快过了,新房子又潮又冷,大姐被放在老宅奶奶那里,她和爸爸晚上就在新房子里点着干柴取暖。妈说,就是这样,他们俩当时也没觉得多苦,相反,还有一种不很真实的成就感。因为他们当时才二十几岁,这是他俩自己盖起来的第一座房子,尽管看着家徒四壁,但遮风挡雨却是足够了,而且乐观而坚强的爸妈,相信只要自己肯努力,生活会一步步好起来的。
再后来,相继有了我们姐弟五个,爸妈都是好强的人,也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婚姻,两个人的操劳程度差不多。爸为了给我们几个更好一点儿的生活,在外拼尽全力。妈在家统领大后方,家里地里,一年到头,没有清闲的时候。老人孩子,嘴里嚼的,身上穿的,都出自妈妈的手。妈手巧全村数得上,不但饭做得好吃,而且针线活是一绝,我们身上穿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有更新。妈花尽心思,在我们的餐桌和衣服款式上变着花样,让我们相对贫乏的童年回忆,变得丰富了许多。现在想想,五个孩子,白手起家,当孩子们没感受过什么苦时,爸妈的辛苦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1986年,家里的生活也过的去了,爸妈几经商量,又开始筹划另盖一座大一点儿的房子。盖这座房子时,我大概是上了小学,有了点儿印象,工地上码了一排排红砖,也堆着钢筋水泥沙子,檩条都是买回来的,粗细长短一致的杨木。除了包工队,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好多都来帮忙,一派热火朝天的繁荣景象。那时候,在农村,建房造屋是天大的事,虽然是一家的喜事,大伙也都跟着帮忙,都跟着高兴。
那一年,我家盖起来南北十间红砖瓦房,院子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外部造型漂亮,屋里水泥地面,雪白的墙面,大玻璃窗。这座房子见证了我家生活环境改善的跨越式提升,也是当时农村经济发展水平的一个缩影。后来,这样的房子,在农村雨后春笋般崛起,村里各家各户建房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房子越建越多,也越建越好,农村人对于住房的需求也从有房住向舒适转变。煤气灶、彩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等所有的家用电器,我们家都是在这座房子里购置的,生活条件确实是越来越好!
直到1993年,爸妈为了我们上学,又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那是我们县城第一批商品楼房小区。搬进新家后,又安装了固定电话,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全家都很兴奋,感觉曾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已经实现了。只是这种楼房,没电梯,冬季采暖烧土暖气,需要自己往楼上提煤,下楼倒煤灰。这些活又脏又累,落实到我们几个孩子的头上,我们私下都有些小小的抱怨。
那座房子里也留下了我们最大的伤痛。2006年,爸因为常年积劳成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很快,妈随弟弟搬去省会生活,弟弟给妈买了140平米的大房子。这座房子内所有的居住功能,包括居住环境,大约是代表了这个城市乃至全国大多城市比较标准的住房水平。妈说:在关于房子的需求上,已经想不到还需要再改善的地方了!
其实,最近几年,在农村,村容村貌,居住环境,都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村村通公路,通天然气,各村主要道路街道全部硬化,村内卫生环境专人管理,村民院外不再乱堆乱放,旱厕改水厕也在进行中。这些实实在在的变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我们曾经不敢想的,相信将来会更好,但好到什么程度,用我妈的话说,那已经超出我们目前想象的高度了!
(文稿由初心撰写;插图由张桂新提供,并非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