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环被羁押9778天背后:父子相互缺席的27年
27年里,父亲张玉环和儿子张保仁、张保刚,相互缺席了彼此的成长。
8月4日,张玉环故意杀人案再审宣判,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原审判决,宣告张玉环无罪。自1993年10月27日起,张玉环已被羁押了9778天,是目前被羁押时间最长被宣判无罪的申冤者。
顶着“杀人犯儿子”头衔长大的两兄弟
漫长的9778天里,张保仁和张保刚是顶着“杀人犯儿子”的头衔长大的。张玉环被执法人员带走时,兄弟俩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童年里“陪伴”他们最多的是村里人和同学无休止的谩骂和白眼,甚至殴打。
哥哥张保仁的腿在放学路上被村里同龄的孩子打断,还被对方逼着吃牛粪,“很多欺凌都是惨无人道的,甚至把他按在地上,玩他的生殖器”。张保仁的性格内向,说话细声细气,受欺负了,也从不还手。弟弟张保刚不同,看到哥哥受欺负,抄起木棍就朝对方打去。
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张保刚打了4年架,4次被学校开除,换了4所学校,“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因为父亲张玉环的关系,两兄弟常常被同学欺负,张保刚上到四年级就辍学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一家人的生活。张玉环被带走后,妻子宋小女隔三差五地带着兄弟俩去县公安局和县政府鸣冤哭诉,有时候早上去、晚上回,在接待室一待就是一天,甚至两三天,为的就是见张玉环一面。
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很快连饭也吃不上。母子三人四处流浪,到了饭点,只能跟着外公到宋小女的几个兄妹家轮流混饭吃。
去的次数多了,亲戚家内部就有了矛盾,常常当着他们的面吵得面红耳赤。“原本只需抚养外公一人,现在还要养我们母子三个。”张保刚回忆,那时候尴尬得自尊都没了。
“我亲生的崽,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就连母亲也老得认不出了”
活在父亲的阴影里,兄弟俩懵懵懂懂地长到八九岁,刚刚懂事的年纪就挑起了家庭的担子,同村孩子的娱乐活动是丢沙包、跳绳、捉迷藏、过家家,他们兄弟俩的“娱乐活动”是砍柴、拔草、耕田、放牛,干不完的农活。
为了生计,宋小女外出打工,把小儿子张保刚丢给了自己的父亲,大儿子张保仁留给了张玉环的母亲张炳莲,两兄弟是被外公和奶奶带大的。外公去世后,张保刚也被送回到奶奶张炳莲身边。
缺少看护的日子里,危险也常常来敲门。一次家里的电灯泡坏了,电线接触不良,张保仁举起铁棍敲打,手掌心被烧出好大一个洞。张保刚见状去拉,也触电了。至今兄弟俩都不清楚当时是如何挣脱的。
更多时候,两兄弟活在大人们异样的眼神里,有的家长还会教育自己的孩子,“他家小孩是杀人犯的儿子,不要和他们玩”。听到这话,张保刚总忍不住想上去打一架。
8月4日下午,在震耳的鞭炮声中,张玉环回到了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张家村的老家,穿着黑灰相间的条纹衫,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在记者和家人的簇拥下被迎进了屋。
下车后,张玉环的眼睛没有在俩兄弟身上作任何停留,他的第一句话是:“妈妈呢?妈妈呢?”随即四处搜寻妈妈张炳莲的身影。大儿子张保仁见父亲没能辨认出自己,满心的期待落了空,推了张玉环一把。
张玉环事后解释,“我亲生的崽,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就连母亲也老得认不出了”。不只是儿子,人群中一家子兄弟姐妹,在张玉环面前都形如陌生人。
晚上10点半,热闹散去,张玉环和张保刚父子俩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聊起了过往生活。9778天后,张玉环重新以父亲的身份教育起自己的小儿子,“你在外面要听话,别做坏事,监狱里有很多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都过得很苦啊”。张保刚觉得哭笑不得,“等你现在来教育我的话,我早就完了”。
张玉环向儿子回忆自己的狱中生活,张保刚则和父亲聊起自己这些年监狱外的工作生活。一道高墙隔开的两个世界原本是不同的,双方都在倾诉各自的苦难,父子间原本的生疏感和距离感因为这场有关“苦难”的对话迅速拉近了许多。
“两个人同病相怜,越聊越伤心。”这场始于夜里11点的父子对话,结束于次日凌晨两点。
过回正常人的生活起码得一两年
事实上,回家4天了,留给父子三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面对媒体采访,偶尔走动休息一会儿透透气。在高强度的采访面前,张玉环累得在弟弟张平凡家的里屋睡着了。
张玉环的家与弟弟张平凡家仅一墙之隔,张玉环记忆中的“好房子”,经年累月风吹雨打,房顶已破了个大窟窿,瓦砾堆里,杂草长到近两米高,家具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断木倒在墙角,这些家具原本是木匠张玉环亲手打造的。
离开进贤那年,张保刚刚满12岁。远离了张家村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痛苦被关在了门外,“离开家乡是幸福的”。最初的3年,张保刚在母亲开的服装店里打下手,长到15岁就外出打工,开始四海为家的生活。刚开始做树脂花瓶摆件,后来又跑去广州制作衣服上的标签,去浙江养珍珠,到福建打鱼,还修过摩托车、学过理发,到处漂泊。抽烟也是那时候学会的,采访间隙,张保刚的烟一根接一根没有断过。
张保仁花了两个晚上教父亲打电话,张保刚把家里亲戚朋友的电话一个个存进给父亲买的手机里,手机黑屏了怎么开、怎么拨号码、如何接电话、几个简单的操作,张玉环学了两个晚上还是没学会。
兄弟俩教他如何在抖音看这几天采访自己的视频,张玉环嘟囔着想看报纸和电视,小儿子保刚告诉他,“现在没有报纸和电视了,人生所需的一切都存在手机里,钱也存在手机里”。张玉环满脸的不可思议。
“现在和两岁小孩一样,对外界很陌生,一些东西教过他,马上就忘记了。”几天接触下来,张保仁发现,父亲对周遭的一切一窍不通,对陌生事物还会有恐惧感,“对着手机屏幕不敢往下点,抖音视频重复播放了几遍也不敢划屏幕,我们接电话都是放在耳边,他是捧在手里,通话键怎么都不敢按下去,做一个动作前,要谨慎思考许久”。
张玉环53年的人生被无情地切割成了两部分,只有26年是属于他的,剩下27年里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被挡在了高墙外。脱轨的不仅是认知,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出狱后,张玉环盼望着政府分给自己几亩良田,儿子也能辞职在家陪他种地养老。
张保刚无奈地笑了笑,他告诉父亲,“融入社会前,任何事都不要急着做决定,如果真的种两亩地我们全家人都会饿死”。
兄弟俩商量着,花一两年的时间轮流在家陪护父亲,早日将父亲拉回正轨,适应社会生活。
一切安排和计划都事无巨细:先教他如何使用手机,再带他去城市里逛商场,了解正常的物价,学会如何购物,带他看看马路和现代建筑,教他遵守交通规则,学习如何乘公交车,骑电瓶车,使用热水器、电风扇……“过回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起码一两年吧。”张保刚估算。
多数时候,父子俩总是牵手,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行走于乡间小道,狱中长期做裁缝工作,戴着脚镣踩了多年缝纫机,张玉环的双脚变形,有些“外八字”,走路也有些踉跄。
和父亲张玉环一样,27年里同样被偷走清白的还有张保仁和张保刚。
8月4日,听到“无罪释放”那一刻,张保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终于等到这句话,我们再也不用背负‘杀人犯儿子’的罪名了”。
再过几天,等记者和所有的关注都散去,一家三口即将开始自己的生活:儿子将领着父亲去拍照,上户口,办理身份证,去医院体检,生活将一步步与社会接轨。
9778天后,清白重新回到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27年的委屈痛苦,终将慢慢消散,儿子将陪着父亲共同面对未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