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京有个朋友,2000年前后南方只身北飘上来的。爱书,脑筋竟也精明,且够勤奋。从潘家园混起,到处收书卖书,替人找书,为人善后藏书。那时候,潘家园到处是这样的年轻人,后来拍卖红火了,转着转着,许多人都转进拍卖公司发了大财。
前些时候,北京一家拍卖公司来了人,拉拉手喝喝茶聊一聊。这位朋友刚把妻儿送出国,儿子刚进学,当了留学生,异国的家还能有个游泳池,他很是欣慰,苦了十多年,总算有成果。
知道他曾在潘家园摆过十年摊,遂聊到我那北飘朋友,果然也熟。他笑着说:“机会很好的,可他就死脑筋,守着一屋子大白菜,替人忙这忙那,成不了气候,要不是他老婆哭闹,现在那间小房也买不起。生意哪这样做的?总要碰碰字画什么的才行哪,时代不一样了……”“大白菜”是北京旧书圈行话,指没什么价格,不好流转的旧书,像昔时冬天北京街头一堆堆贱售的大白菜堆。
他话没说完,我便想起今年六月到北京观摩拍卖,常时进出拍卖场子的友人告诉我的种种令人匪夷所思、咋舌称奇的生意技巧,不禁笑了起来。
——有时,人发不了财,不是因为笨,只是有些天性抹灭不去(或说克服不了)。“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无非这么回事吧。
(二)友人从香港来游,嫌书笨重,特别携带一个轻便礼物,却让我乐翻天。
“纸型”,这东西跟出版大大有关,半个世纪前,还随处可见,近乎今时的网片,如今少有人知。读印刷、出版史资料,常见这两字,偏偏无缘得逢,直到2017年台北书展商务印书馆摊位方始得见,但也仅匆匆一过。没想到竟然得有几页,可以细细摩挲研究,真是大礼!
纸型或称“纸版”,1829年法国人发明,1871年美国人加以改良,一副纸型,可浇灌10多次而不裂,非常方便,遂成印刷主流。
铅字印刷时代,无论书籍期刊,第一版都得检挑铅字排成版。印刷刊行后,铅字先不拆,以特殊纸张蒙盖其上,经纸型机高压成“阴文”(凹字)纸型,若需再版,则于其上浇灌铅锌镕汁,即成铅版(凸版),以此上机,立可印刷。
1949年,商务、开明、正中、中华、世界等老出版社迁移台湾,所携带的大批资产,“纸型”肯定是最重要的部分。
到了今天,纸型几乎难得一见,就算见了,也不知如何操作。近年字型颇有复兴之势,大家都追着铅字跑,其实若能翻找出几本书的纸型,很可能就可浇灌出一种老铅字了。
昨天下午,跟几位新禧童子(00后)聊聊关于阅读的种种,蛮好玩的。今天下午还继续,准备告诉他们:
假如你很懒,对穿越时空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想见古人,也不想回到未来,更不想拥有好多人生。因为一个已经够沉重了,那还需要好多个?说的也对,但这时候,你更需要阅读。原因是,人生从来都是坑坑洞洞,不会一路平坦,总有些挫败、烦恼或解决不了的事正等着你。碰到了怎么办?也许当下你还解决不了,也许你碰都不想碰却甩也甩不了,也许你烦死了。这时候,千万别想太多,先“抽离”再说,让事情跟自己都冷却一下。冷却的方法有很多,最简单就是去旅行,眼不见为净。但不是人人随时都可去旅行的。这时候,听音乐也行、打球也行。很不好的是喝酒,最不好的是吸毒。但其实这些都没“阅读”来得省钱又有效,你们还很穷,穷人的冷却剂就是阅读……
跟小朋友聊天,怕他们听不懂,所以想尽办法贴近,发觉自己也年轻许多。
(四)许多年前在北京,与年轻编辑的一次聚会。一名编辑因为争取一套日文书版权,输给了同行。懊恼得伏桌落泪:
“为什么不是我们!?我们又没比他们差。我好想做这套书啊……”
日后我常举这事作为编辑热情的例子。没这股热情,编辑终究不过是个职业而已。
有趣的是,双方所争的那套书却没下文,经过这么久,估计授权都快过期了,方才姗姗面世。会拖这么久,两种可能,一是不在意,给搁着了;一是太在意,战战兢兢,不敢随意出手。
前些天,收到南京友人寄来新书一箱,答案揭晓,是后者,顶真到底了。
无论装帧设计、版型、纸张,乃至书名题署,都与几乎可称“日本最后一位文人味作家”的作者,搭配得恰如其分,精准!
这位作家我特别喜欢,这套书我也格外入眼,看着都舒服,美的事物无非这样。
讲到这里,照理应要喊两句八股:看看别人,想想自己……
实者,关于做书这件事,从来不是恶性竞争,不是有你无我,而是每一个你都是我的动力,你给我肩膀,我不客气踩上去,遂看得更高更远。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心,也肯用心,把编辑看得比“职业”更多一些。
(五)书店在求生存。
北京友人爱书,曾经是台湾简体书最重要供应商之一。近年在北京发展,书店越开越大,书越来越少。
并非他不爱书了,而是如同世界上所有大小书店一样,努力想找出一条生存之道。“十年前到东京茑屋看,五个结账窗口大排长龙,现在只一个窗口小猫两三只……”他很有感慨说。
他的书店实验似乎也是多角经营,有点茑屋有点诚品,更多是自己的眼光,用一种逻辑把不同的商品组合起来。在书店里卖奶酪(或在奶酪店里卖书),光这点就有趣了。
书店很大,位在北京最时尚的购物城里。光卖书是不可能的,幸好想书店的是商城老板,一年几十个亿的收入,且极热心支持书店。“他亏得起!”友人说。
店里书不多,却很精准,买了安·泰勒的《意外的旅客》(The Accidental Tourist),谢其章《书鱼繁昌录》,颇乐!尤其前者,遍寻不获中译本,没想到早出版了。
“将来的大型书店若无企业家的支持,大概很难生存……”友人讲这话时,我无言喝尽杯里的茅台酒。作了过河卒子,也只得拼命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