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前后,徐悲鸿和刘海粟在中国美术界的影响力不相上下,然而依然彼此水火不容,或明或暗里在较劲。
第一件事,1932年6月,开始筹备将在德国柏林举办中国现代绘画作品展览会。
计划在柏林举办中国现代画展这件大事,由代表国民政府的蔡元培主持,成立了筹备委员会,蔡元培、叶恭绰为筹委会正副主席,徐悲鸿、刘海粟、陈树人、高奇峰等12人为筹备委员。而这次展览的协议,是刘海粟在柏林考察时与德国方面签署的。当然,这一协议的签署,事先是得到国民政府批准和通过外交部门安排的。所以,1932年11月,蔡元培任命刘海粟和高奇峰作为全权代表赴德国处理筹备事宜。不巧的是,此时高奇峰病倒而逝世于上海大华医院。于是,只刘海粟一人作为全权代表赴德国工作。这一切,似乎给徐悲鸿带来不愉快,所以徐悲鸿微妙地未出席关于柏林举办中国现代画展的第一次筹备工作会议。
刘海粟在柏林做讲座
此时,整个美术界对将在柏林举办中国现代画展亦有不同议论,认为纯属少数人在操办,作品未经评选,这亦增加了徐悲鸿的不满。最终蔡元培和叶恭绰出面一锤定音,以尽快在柏林举办展览为由,力排众议,将事情平息下来。于是1932年11月7日,中国现代画展在上海福开森路(今武康路)“世界社”举行预展后,刘海粟在1933年11月14日,带着一个工作班子和30多只装满绘画展品的大木箱子,乘船赴德国,于1933年12月8日抵达柏林。再经过一个多月的布展工作,中国现代画展于1932年1月20日在柏林普鲁士美术院隆重开幕。展出现代中国画作品293幅。刘海粟在开幕式上代表自己的国家作了讲话,介绍中华文明的灿烂历史和此举办中国现代绘画展的意义,获得在场的德国官员、各国使领馆官员和德国艺术界代表的赞赏。接着,刘海粟又应邀携中国现代绘画展到荷兰阿姆斯特丹美术馆、瑞士日内瓦历史美术馆、英国伦敦新年百灵顿画院等,在一年中,历经6国10个城市巡回展出。直到1935年6月,刘海粟才携中国现代绘画展作品载誉归国。蔡元培和叶恭绰邀请黄宾虹等美术界名流数十人,专门在上海华安大厦为刘海粟设宴接风洗尘。蔡元培在宴会上发表演说,给予高度评价。对这一切,徐悲鸿有他的看法和想法,或许不服气。
1933年,徐悲鸿(前排中)访欧版画展时与吴作人(后排中)等人合影。
其实,在此之前,徐悲鸿亦开始了赴欧洲举办中国近代绘画展的筹备工作。有趣的是,徐悲鸿办展的名称,与刘海粟办展的名称只是一字之差,刘办展的名称中用“现代”,而徐办展的名称中用“近代”,实际上所征集展出的绘画作品的创作年份的时间交错相差不大。这激怒了本来瞧不起刘海粟的徐悲鸿,认为这是对他“意在侮辱”,于是在1932年11月3日《申报》上刊出《徐悲鸿启事》予以反击。徐悲鸿谩骂刘海粟任校长的上海美专为“野鸡学校”一说,就出自《徐悲鸿启事》中。《徐悲鸿启事》现照录如下:
民国初年,有甬人乌某,在沪爱而近路(后迁横浜路),设一图画美术院者,与其同学杨某等,俱周湘之徒也。该院既无解剖、透视、美术史等要科,并半身石膏模型一具都无;惟赖北京路旧书中插图为范,盖一纯粹是野鸡学校也。时吾年未二十,来自田间,诚悫之愚,惑于广告,茫然不知其详;既而,鄙画亦成该院函授稿本。数月他去,乃学于震旦,始习素描。后游学日本及留学欧洲。今有曾某者,为一文载某杂志,指吾为刘某之徒,不识刘谋亦此野鸡学校中人否,鄙人于此野鸡学校固不认一切人为师也。鄙人在欧八年,虽无荣誉,却未尝试持一美术学校校长照片视为无上荣宠。此类照片吾有其多,只作纪念,不作他用。博物院画,人皆有之,吾亦有之;既不奉赠,亦不央求。伟大牛皮,人齿冷,以此为艺,其艺可知。昔玄奘入印,询求正教。今流氓西渡,惟学吹牛,学术前途,有何希望;师道应尊,但不存于野鸡学校。因其目的在营业欺诈,为学术界蟊贼败类,无耻之尤也。侮辱,故不容缄默。惟海上鬼蜮,验证以究诘,恕不再登。仗祈公鉴。
刘海粟见到《徐悲鸿启事》如此刻薄伤人,实在吞不下这口怨气,于是只隔了一天,11月5日《申报》上刊出《刘海粟启事》回应:
第三卷第三期《新时代》杂志曾今可先生刊有批评拙作画展一文。曾先生亦非素识,文中所言,纯出衷心,固不失文艺批评家之风度,不譞引起徐某嫉视,不惜谩骂,指图画美术院为野鸡学校。实则图画美术院即美专前身,彼时鄙人年未弱冠,苦心经营。即以徐某所指石膏模型一具都无而言,须知在中国创用“石膏模型”及“人体模特儿”,即为图画美术院经几次苦斗,为国人所共知,此非“艺术绅士”如徐某所能抹杀。且美专二十一年来生徒遍以爱恶生死之。鄙人身许学艺,本良知良能,独行其是,谗言毁谤,受之有素,无所顾惜。徐某尝为文斥近世艺坛宗师塞尚、马蒂斯为“流氓”,其思想如此,早为识者所鄙。今影射鄙人为“流氓”,殊不足夸。今后鄙人又多一个“艺术流氓”之头衔矣。法国画院之尊严,稍具常识者皆知之,奉赠既所不受麦门冬求亦不可得,嫉视何为?真理如经天日月,亘万古而长明。容有晦冥,亦一时之暂耳。鄙人无所畏焉。
刘海粟拜访巴黎美术学院院长贝纳尔。照片人物从左至右:张弦、张韵士、刘海粟、贝纳尔、傅雷。
1930年代,徐悲鸿重返母校巴黎美术学院。
从《刘海粟启事》来看,还是控制在斯文的程度上,没有破口回骂,并且不无幽默地说,由于徐悲鸿加给刘海粟为“流氓”的罪名,“今后鄙人又多一个‘艺术流氓’之头衔矣。”
上述《刘海粟启事》旁边,同时刊出《曾今可启事》:
昨阅《申报》徐悲鸿先生启事,以《新时代》月刊三卷三期拙稿《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一文为“意在侮辱”,查今可认识徐悲鸿先生在认识刘海粟先生之前,彼此都是朋友,固无所厚薄。拙文中亦并无侮辱徐先生之处。
从《刘海粟启事》和《曾今可启事》同时刊于一个版面来看,说明两人是商量好作如此安排的。而《曾今可启事》目的是表明认识徐悲鸿和刘海粟先生“彼此都是朋,固无所厚薄”,“并无侮辱徐先生之处”,希望平息风波。
《刘海粟启事》和《曾今可启事》刊出后四天,徐悲鸿依然不肯罢休,在《申报》上依然用《启事》的形式发文,依然用词辛辣。
海粟启事谓不侫“法国院体……”,此又用其长厚诬他人之欲智也。人体研究务极精确,西洋古今老牌大师未有不然者也。不含恨主张写实主义,不自今日,不止一年。试征吾向所标榜之中外人物与已发表之数百幅稿与画,有自背其旨者否?惟知耻者,虽不剽窃他人一笔,不敢贸然自夸创造。今乃指为院体,其彰明之诬如此,范人模型之始见于中国,在北京在上海抑在广东,考者当知其详。特此物之用,用在取作师资,其名之所有痒痒也,今立范而无取是投机也。文艺之兴,须见真美,丑恶之增逅形衰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伟大哉牛皮!急不忘皮,念念在兹。但乞灵于皮,曷若乞灵于学!学而可致,何必甘心认为流氓。笔墨之争,汝仍不及(除非撒谎),绘画之富,容有可为。洗洗俗骨,除骄气,亲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诬汝!(乞阅报诸公恕我放肆,罪过!罪过!)
但刘海粟未再回应。为什么?据刘海粟回忆,在见到刘徐悲鸿的第二个《启事》后,正好收到蔡元培和梁宗岱的信,劝他说,你刘海粟的名气比徐悲鸿大,如果再笔战下去,岂不是帮徐悲鸿提高著名度吗?何必把精力浪费在闲气。但是,对于刘海粟的这一说法,没有以蔡元培和梁宗岱的信件实物为佐证。
当然,徐悲鸿与刘海粟的这场风波,是由曾今可的《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文引起的。曾今可为了想取得徐悲鸿谅解,又在1933年1月1日《新时代》月刊上,发表了《从艺术说到刘海粟与徐悲鸿》一文,其中说:
两个月以前,刘海粟先生要我替他的欧游作品展览会写一篇序文,我就随便写了一点寄去。那时因为我有事急于要到扬州去,那篇文字的确是很随便地写成的。等我从扬州回到上海,刘先生的展览会已经开幕了。我的那篇随便写成的序也随着许多达官名流的题序在《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特刊》发表。承刘先生将我那篇拙文抄了一份寄回来,要我在《新时代》月刊上发表,故该文又见之于《新时代》月刊第二卷等三期。万不料一篇这样随便写成的文章,后来竟惹起了徐悲鸿和刘海粟先生的一阵笔战。
我认识徐悲鸿先生约有两年。在我没有认识他以前,我曾从《良友》杂志上读过他的一篇自叙体——《悲鸿自述》。那时我便对他有了一种敬仰,大概只要是请过徐先生的自传或知道他是如何从艰难困苦的环境里挣扎、奋斗,且如何刻苦用功以造成他的艺术的,都会敬仰他的吧?徐先生的画我看到的很少,但我看到他为邵洵美诗人所画的像,那时我便除了敬仰他的为人并且敬仰他的作品了。自然,我也在别处看过徐先生的画,不过我是不懂画的,我一向是对别人这样说。即在刘海粟先生展览会序文中我也这样说到。徐先生的作品已出版甚多,有《描集》四册,《普吕动画集》一册,《初说杰作》一册,新出《悲鸿画集》二册。又《新城习作集》、《美的西湖》、《齐白石画集》等都有徐先生的序文,可以看出他的艺术思想。徐先生的画到了某种程度的成功,我说不出。瞎说是不应的。他的基本功夫做得很深,这是一位大艺术家告诉我的,我相信。
从上述曾今可的《从艺术到刘海粟和徐悲鸿》一文可知,《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文,是曾今可应刘海粟之约而写。问题出在为什么刘海粟阅此文时,没有将文中的“国内名画家徐悲鸿、林风眠……都是他的学生”一句删去?如果删去此句,就不会引起这场风波。刘海粟不愿删去此句,正好暴露了刘海粟性格上喜欢宣扬声名的症结。
问题的实质是,徐悲鸿有否入过上海美专的前身上海图画美术院求学?有档案材料为证(见“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档案史料丛编”第三卷《恰同学少年》附录《毕业生名录》),就记载着徐悲鸿就读该校西来选科,于1914年7月毕业。这就清楚无疑,徐悲鸿就是上海美专学生。而刘海粟前后数十年一直执掌上海美专。如此看来,将徐悲鸿列为刘海粟的学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但在徐悲鸿看来,我堂堂科班出身的绘画大师、美术教育家,怎么会是你非科班出身的刘海粟创办的“野鸡学校”的学生呢?
遗憾的是,徐悲鸿(1895-1953)和刘海粟(1896-1994)这种个人恩怨,几乎伴随他们一生,直到都驾鹤西去还是未了结。从历史的视角,予我们后人有些什么启示呢?笔者认为,还是以和为贵,以善为友好,这样于公于私都有利。
林风眠(约1930年代)
这里还顺便谈一下,曾今可的《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序》文中亦提及林风眠是刘海粟的学生,林风眠先生定居上海期间,为研究美术史,曾经拜访请教过林风眠先生,他坦然地回答说:每个人都有优点长处,凡有优点长处都可成为自己的老师,何必斤斤计较是否真正的师生关系。他还说:写文章的人难免有笔误,对文章中的笔误,只要不是重大原则问题,亦不必去斤斤计较。
(作者系美术史学者)